祝阅武
中元夜的月光透过纱帘，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清辉。我忽然从梦中惊醒，胸口犹存着一缕未散的温热，仿佛有人刚刚来过。梦里，母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正坐在老宅门槛上纳鞋底，针线在她指间穿梭如飞，银发被风吹起如蒲公英的絮语。她抬头对我笑了笑，嘴角的皱纹便聚成一条温柔的河流——那是我三十年未曾见过的笑容。
母亲与孙女、外孙女。
摸过床头的手机，荧荧蓝光显示着农历七月十五。原来是中元节，是母亲跨越生死边界来看我了。窗外偶尔飘过几簇幽蓝的火焰，那是人间为漂泊魂灵点燃的引路灯。三十年时光倏忽而过，而这个梦如此清晰，清晰得让我看见她手背上褐色的老年斑，听见纳鞋底时麻线穿过千层布的沙沙声。
母亲周桂兰生于1917年，属蛇，乡下人却说是小龙命。她这一生确实像蛇一样柔软而坚韧，在命运的夹缝中蜿蜒前行。我是母亲哺育大的孩子。1960年那个饥荒年的尽头，六个月大的我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猫，被母亲用棉袄裹着从沈阳带回山东诸城。火车呜咽着穿过荒芜的原野，她把我贴在心口，三十多个小时不曾合眼，唯恐稍一松懈，这脆弱的生命就会如烟散去。
诸城老家的土炕上，没有奶水的母亲把小米熬出油来，把麦子面熬成糊糊，一滴一滴喂进我嘴里。邻居劝她：“他婶子啊，自个儿都没生养过，何苦抱个孩子受累?”她总是用诸城方言轻声应答：“孩子我抱了，就是俺的骨血。”1965年我该上学时，她原想送我回沈阳就返乡，可我死死攥着她的衣角哭嚎，母亲把我整个搂进怀里：“咱娘俩死也不分开!”——这句决绝的话，后来成为照亮我整个童年的月光。
1969年北票县的煤油灯下，母亲给我作棉鞋。辽西的寒风穿透土坯房的裂缝和窗户纸，她总是先把我的脚捂在怀里暖热了，才继续就着如豆的灯光作针线活儿。全家熬着艰难时光，五年北票岁月，母亲生生用单薄的肩扛起半个家，夜里常听见她压抑的咳嗽声，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昏暗的灯光。
呼伦贝尔的济沁河畔，六十多岁的母亲仍操持家务，侍弄园子里的菜蔬，采榛子、采蘑菇。大兴安岭的晨雾里，母亲蒯着筐的身影若隐若现。
1978年回到沈阳时，母亲已年近七十。我多想让母亲过上几天好日子啊!
1995年初冬的离别来得悄无声息。母亲在妹妹家静静离去。
今天，9月5日我从与母亲团聚的梦中惊醒。中元节，民间俗称鬼节，又称七月半，是对逝去父母以及亲人表达孝敬、思念的重要节日。忽然明白母亲给我的何止是养育之恩：她给了我整个世界的温柔。这个不曾生育的女人，用超越血缘的本能之爱，完成了对生命最深刻的诠释。记得她说过：“世上母子不外两种，一种是肚皮亲，一种是心眼亲。”她用心眼认了我这个儿子，用的却是比肚脐更深的牵挂。
作者（前排左三）2014年回到母亲的故乡陕西渭南市古市镇乔田村与亲人合影
三十年了，我终于懂得人生三次离别的真义。脱胎母体是生命的馈赠，成家立业是命运的必然，而死亡不过是换种方式的守护。就像今夜，母亲跨越三十载光阴入梦而来，纳鞋底的沙沙声依旧，那根麻线穿过的何止是千层布，更是绵延不绝的轮回之约。
望着沈阳方向的夜空，银河正缓缓转向。有流星划过天际，恍若母亲当年撒下的米面，在时光的蒸笼里蒸成温柔的圆。母亲啊，这中元夜的月光如此明亮，是否怕归来的魂灵迷了路?而人间万家灯火，是否都是永不熄灭的思念?一定是的。
我向佛前燃起一炷香，青烟最后旋成一缕小龙的形状，向着月亮飞去。我知道明年中元，母亲还会沿着月光的桥归来，或许带着诸城的六月仙桃，或许沾着济沁河的露水，或许带着陕西渭南的馍馍。生死从来不是阻隔，爱是我们永恒的乡愁。
月光漫过窗台，恍若三十年前她盖在我身上的棉被。今夜，且让全中国的中元灯火都亮起来吧，为所有归来的母亲魂灵引路——天上人间，终究共此一轮明月光。
2025年9月5日灯下于应急安全网高碑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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